清晨由廣莫門出發(fā)，晚間投宿在丹水山。
　　左手拉著繁弱大弓，右手揮動龍淵寶劍。
　　回過頭望一望宮闕，俯身駕車飛奔向前。
　　按著馬鞍長長嘆息，傷心的淚兒像流泉。
　　拴著馬兒在長松下，卸下馬鞍在高山顛。
　　凜烈的悲風(fēng)不住吹，泠泠的澗水流不斷。
　　揮一揮手兒長相辭，悲泣哽咽不能再言。
　　浮云飄來為我集結(jié)，歸鳥飛來為我盤旋。
　　離家的日子已長遠，怎知生存還是死還。
　　在荒林中慷慨悲歌，抱著雙膝獨自感傷。
　　麋鹿在我面前游轉(zhuǎn)，猿猴蹦跳戲弄一旁。
　　錢財糧食已經(jīng)用光，薇蕨已老豈能當(dāng)糧。
　　拉馬韁命隨從前行，在懸崖險徑中吟唱。
　　君子之道已經(jīng)衰微，孔子也有窮困時光。
　　昔日李陵錯過約期，流落匈奴做了大將。
　　忠信之人反而獲罪，漢武皇帝不能原諒。
　　我欲奏完這首歌曲，此曲悲傷而且太長。
　　放置一旁不再陳述，若再陳述令人心傷。

　　金代元好問：曹劉坐嘯虎生風(fēng)，四海無人角兩雄。可惜并州劉越石，不教橫槊建安中。（《遺山集》）
　　元代陳繹曾：忠義之氣，自然形見，非有意于詩也。杜子美以此為根本。（《詩譜》）
　　明代孫礦云：調(diào)甚輕逸，淺語中風(fēng)致卻濃。蓋以興趣運思，正是樂府佳境。又云：“忠信反獲罪”此四語卻粗勁，是太尉本色。（《文選集評》）
　　清代陳祚明：英雄失路，滿衷悲憤，即是佳詩。隨筆傾吐，如金笳成器，木檀商聲，順風(fēng)而吹，嘹飄凄戾，足使櫪馬仰噴，城烏俯咽。又曰：樂府每四句一解，凡九解。酸楚淋漓，亦復(fù)不知所云。（《采菽堂古詩選》）
　　清代沈德潛：過江以還，越石悲壯，景純超逸，足稱后勁。又云：英雄失路，萬緒悲涼，故其詩隨筆傾吐，哀音無次。讀者烏得于語句間求之。又曰：悲涼酸楚，亦復(fù)不知所云。（《古詩源》）
　　清代王壽昌：志在勤王，常吐傷亂之言。（《小清華園詩談》）
　　清代劉熙載：劉公干、左太沖詩壯而不悲，王仲宣、潘安仁悲而不壯。兼悲壯者，其惟劉越石乎？（《藝概》）
　　清代陳沆：劉楨淺狹闐寂之作，未能以敵三曹，惟越石氣蓋一世，始與曹公蒼茫相敵也。（《詩比興箋》）
　　清代成書：蒼蒼莽莽，一氣直達，即此便不可及，更不必問字句工拙。又云：氣猛神王，意概不凡，作者一生氣象，于此亦可見一斑。（《古詩存》）
　　清代葉矯然：“維昔李騫期，寄在匈奴庭。忠信反獲罪，漢武不見明?！眲㈢苏Z，足為李陵、司馬遷吐氣。較桓伊之曲，尤見悲忱。（《龍性堂詩話》）
　　近代陳延杰：困于逆亂，攄暢幽憤，故其詩哀怨，頗似仲宣《從軍》、《七哀詩》。（《詩品注》）

　　扶風(fēng)：郡名，郡治在今陜西涇陽縣。
　　廣莫門：晉洛陽城北門。漢時洛陽城北有二門，一曰轂門，一日曰門。晉時改轂門為廣莫門。
　　丹水山：即丹朱嶺，在今山西高平縣北，丹水發(fā)源于此。丹水由此向東南流入晉城縣界，又南入河南省、經(jīng)沁陽縣入沁水，是為大丹河。
　　繁弱：古良弓名。
　　龍淵：古寶劍名。
　　顧瞻：回頭望。宮闕：指城郭。闕，宮門前的望樓。
　　御：駕御。飛軒：飛奔的車子。
　　據(jù)鞍：按著馬鞍。
　　發(fā)鞍：卸下馬鞍。
　　烈烈：風(fēng)的威力。
　　泠泠（líng）：流水聲。
　　謝：辭別。
　　哽咽：過分悲泣至于聲氣結(jié)塞。
　　結(jié)：集結(jié)。
　　歸鳥：一作“飛鳥”。旋：盤旋。
　　去家：離開家。
　　慷慨：即慷慨悲歌。
　　摧藏：凄愴，傷心感嘆的樣子。
　　資：錢。
　　薇蕨：一種野菜，嫩時可食。
　　攬轡（pèi）：拉住馬韁。徒侶（lǚ）：指隨從。
　　吟嘯：即吟誦。絕巖：絕壁。
　　微：衰微。
　　夫子：指孔子。故：一本作“固”。
　　李：指李陵。騫（qiān）：通“愆”字。愆期：錯過約定期。指漢李陵在武帝天漢二年（前99），率步卒五千人出征匈奴，匈奴八萬士兵圍擊李陵。李陵戰(zhàn)敗，并投降匈奴。漢武帝因此殺了李陵全家。
　　寄：暫住。
　　不見明：不被諒解。
　　竟：奏完。
　　重陳：再次陳述。

　　這首詩作者采用樂府舊題寫作，充分反映途中的艱辛情狀和胸間的忠憤，慷慨悲涼?！段倪x》李善注，這首詩以四句為一解，合九解成一篇。
　　首解四句寫登程。下筆就寫“朝發(fā)”、“暮宿”，是記實，也見出受命北去時行程的迅急：早晨剛出都城北門——廣莫門，日暮已到了大河之北、丹水的發(fā)源地——丹水山，進入并州境內(nèi)。這里，詩人用夸張筆法渲染出行色的匆忙，也透露了他急于赴國難的心情。接著寫出自己兩手所持的是像古代繁弱、龍淵那樣的名弓寶劍；而“彎”（開弓）、“揮”兩個富動態(tài)性的詞，既說明他是行進在“胡寇塞路”的險境之中，隨時都需要用武，也足以顯現(xiàn)出作者一往無前的英武氣概。
　　次解寫戀闕心情。作者年輕時（作詩時也只三十六歲）正處西晉初期的安定階段，在繁華的洛陽城里，他也曾有過詩酒從容、文友會聚的一段優(yōu)游生活。洛陽城里巍峨的宮闕，是過去國家安定隆盛的標(biāo)志，也是他前階段優(yōu)游生活的見證。自經(jīng)變亂，現(xiàn)在已到了“國已不國”的地步。往事成塵，歸來無日。這使他心情上不能不有所留戀，在行動上也就表現(xiàn)為“顧瞻”長“望”。望中最矚目的是宮闕，是“俯仰御飛軒”。這句意思應(yīng)是說，宮中廊宇高低，遠望宛如急行中車輛的起伏。作者心目中，這時已經(jīng)把靜態(tài)中的宮中廊宇和身邊行進中車輛的動態(tài)混而為一了。撫今思昔，不自禁“據(jù)鞍長嘆息，淚下如流泉”。
　　三解寫途中小憩。京都已落在遙遠的后方，現(xiàn)在系馬、解鞍的所在是荒寂的高山頭、長松下，入耳的只有秋末的烈烈悲風(fēng)和泠泠澗流的聲響。這四句用了音韻諧協(xié)的偶句，著力烘染出一幅秋山窮旅圖。
　　四解寫小憩中的心情。與熟悉的京都和那里的人揮手長辭了，黯然無言，惟余哽咽。甚至空中的浮云也凝定不流，飛鳥也回旋不去。耳目所接，竟如天地萬物都在助人興悲。后兩句寫境，卻更增強情的抒發(fā)。
　　五解繼寫一時心中所想。這時心頭縈繞不去的是離家日遠，前路茫茫，境地險惡，存亡未卜。在這窮荒山林中，慷慨激昂，也是徒然，只有抱膝獨坐，思緒紊亂，五內(nèi)如焚。這是作者胸懷、心情的真實表白。
　　六解寫當(dāng)前困境。身處窮林，惟與麋鹿、猿猴為伍。資糧乏絕，無以充饑?？纯戴缏?、猿猴還有野草、山果果腹，可以游戲自得，實在令人自嘆不如。經(jīng)此映襯，愈見出人的困窘不堪。這解和四解一樣，都疊用兩個“我”字，產(chǎn)生了對面傾訴的親切感。
　　七解寫困境中的自慰、自奮。作者深知重任在身，不容徬徨，終于重提轡韁，號召部下繼續(xù)前行；同時，也在絕巖中，聊自吟詠舒嘯，稍暢胸懷。他的重行振作，是由于在所承受的傳統(tǒng)思想中找到了若干支撐力量：自己當(dāng)前的處境，正是古人也曾慨嘆的“世衰道微”的時世；孔子在陳絕糧，就曾對弟子子路說過“君子固窮”的話，何況是我輩。他精神上終于獲得了寬解。
　　八解是在自慰、自奮之余，又作轉(zhuǎn)折，寫出內(nèi)心的隱憂：歷史上曾有過李陵對匈奴以少擊眾，最后勢窮力屈，過期不得歸來，被迫降敵的事。李陵在降敵前也是盡忠竭力了，降敵后亦常懷歸志，但漢武帝卻不予諒解，反而殺了他的母弟妻子?，F(xiàn)在朝廷多事，不暇外顧，自己孤懸一方，后援難繼，困窘之情亦與李陵相去不遠，不能不對未來抱憂興嘆。
　　九解是全篇的結(jié)尾，也是樂府常見的結(jié)束形式。但在此篇，卻不是單純的套用。從上文所寫，可見作者前途艱危正多，路也正長，有如他所要歌唱的曲子一樣悲而且長。哀怨深沉，實在不忍、也無心重陳了。重陳，只是使自己、也使聽者心傷而已。
　　全詩風(fēng)格悲壯，語調(diào)蒼涼，感情真摯，用語簡練，鮮明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報國之志。全篇九解，一氣貫注；逐解換韻，聲情激越。既多側(cè)面地表現(xiàn)了辭家赴難、身處窮窘、忠憤填膺的作者的完整形象，也真實地反映他所處的時亂世危、朝廷不振、兇荒滿目的現(xiàn)實環(huán)境，有著史的價值。全詩辭旨愀愴悲壯，千載之下，感人猶深。

　　這首詩作于晉懷帝永嘉元年（307），當(dāng)時作者受任并州刺史，九月末自京城洛陽前往并州治所晉陽（今山西太原西南），據(jù)《晉書》記載，劉琨自敘九月底出發(fā)，道險山峻，胡寇塞路，百姓困乏，流移四散，十不存二；一路招募流亡，以少擊眾，冒險而進，轉(zhuǎn)斗至?xí)x陽，這首詩描述的就是當(dāng)時途中所見所感和對時局的憂危忠憤的心情。